梦呓似的地平线,蓝月谷中的永恒——《消失的地平线》
1957年,南极洲,伯克纳岛作为地球上最后一块陆地被人类发现。 地理发现时代结束的那一刻,地球上已经不再有未被窥探过的神秘之地。 1933年,伦敦。欧洲大陆还未从战火带来的创伤与虚无之中康复,迷茫与混乱充斥着各处。经济危机与社会动荡撼动着人们的内心。James Hilton就在如此时代背景下创作出了旷世奇作——《消失的地平线》。 提示:本文含有大量对《消失的地平线》的剧透 重返蓝月谷——引子 教室中,沉寂的晚自习氛围似乎与我隔绝,身边的同学赶忙完成着作业,远处的同学摆弄着桌上五颜六色的习题册。在空无一物、满是涂鸦的书桌上,我的心绪早已飘扬到了香格里拉——不是我曾经走马观花地游览过的云南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很漂亮,但比起James Hilton在《消失的地平线》中塑造的令人魂牵梦萦的星光闪烁之地,也就黯然失色了。这香格里拉是蓝月谷上神秘的喇嘛寺,是圣洁的喜马拉雅山脉上涌动的力量。 故事来到了尾声,先前埋下的伏笔也被一一解答。我与卢瑟福的交流中满是现实主义的色彩,与如梦似幻的香格里拉形成极大的反差。我合上这本书,似乎从2020年开始的每一个夏天,我都会随着康韦、马林森、巴纳德和伯灵克洛小姐重新度过一段宁静的时光,而这正是第三次与他们重返蓝月谷。 在结尾处,各种暗示都表明:康韦正试着重新寻找蓝月谷。在一场从香格里拉疯狂的逃离后,又试图重返的目的是什么? 从精神的角度来看。或许他打消了最后一丝世俗的挂念——那个恐高,脾气大,有光明美好前途的生机勃勃的小伙子。从现实一点的角度看,亦有可能他是意图通过洛岑验证蓝月谷的不老传说。 离开蓝月谷——康韦与马林森 见习和尚张提到过,在蓝月谷延缓了衰老的人,离开后就会快速变得极老,与你本应该拥有的年龄一样老。马林森最终与那传说中不老的少女,肖邦的亲传学生离开了蓝月谷。马林森完全不相信蓝月谷的传说,他认为洛岑还年轻,是一个小女孩,并与洛岑互相吸引(虽然马林森已经订婚了)。这便是马林森对精彩的人生充满希望的一面,与康韦的人生观截然相反。 这样的猜想不无道理,他在会见大喇嘛佩罗神父的时候变得不再像那个心如止水,淡泊宁静且凉薄的康韦,也不像在巴斯库尔呼风唤雨,所向披靡的康韦。他更像进入了一种心灵主义的状态,他卸下了在生命中他赖以生存的思维方式,也卸下了所有的敏锐。他在驻巴斯库尔领事馆的表现更像是一种“高功能”的心理状态。譬如高功能自闭症患者,在有使命在身的时候,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常人更好)地完成任务,这是康韦的第一态,是马林森、伯灵柯洛小姐和巴纳德看到的一面。但是他被战争改变了太多。”一个少年经受了三年战火的摧残,身心高度紧张,一定早就千疮百孔了。人们大概会说他成功熬过了战争,连一丝伤痕都没有。但怎么会没有伤痕呢——伤痕在他心里啊。“,卢瑟福说。在蓝月谷,就连时间都在这里驻足,康韦没有理由回到让他感到疏离的高功能状态。康韦亲身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来他在牛津大学教了几年书。他必然是倾向于在蓝月谷这样纯粹的地方驻足休息的,就像在大学中教书一样。甚至,大喇嘛将蓝月谷传承给他,他也会欣然接受,做蓝月谷的继承人,这是康韦的第二态,是张和佩罗神父看到的一面。而在会见大喇嘛的时候,他展现了截然不同的性格,他的思考不再占领主要的地位,更像是回归了自然本源的直觉思维模式。然而马林森是一个很”俗“的小伙子,也是他的下属,崇拜着、敬仰着他。马林森可能比较鲁莽,但绝不是不聪明,他”说服“康韦青春不老的传说完全可能只是杜撰的空话。但康韦似乎不是完全被这一套说辞说服的,固然这能引起聪明的康韦的疑虑,但是以他心中的伤痕与性格来讲,即使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他也会乐意欣然接受这短暂的宁静。他自己也说:“你的话很犀利,马林森。我想对于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们都倾向于相信我们觉得有吸引力的说法。”反而更多地是因为马林森本身。康韦象征的”老一辈“经历过一战后,对未来态度消极的满目疮痍的欧洲;而马林森象征着当时经济危机,社会动荡下的一线希望。在第一次马林森带着康韦离开的时候,他拒绝了,想要留在蓝月谷。 戏剧性的是,马林森第一次试图逃离蓝月谷的计划似乎进行地不太顺利。 但马林森很快又回到了康韦身边,”我不敢啊,“他带着哭腔嚷道,”咱们被绑上绳子的那个地方……你还记得吗?我走到那儿了……我做不到啊。我恐高,那地方在月光下看起来太吓人了。我真是够蠢的,是不是?“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康韦安抚着他,让他渐渐镇静下来。 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同情让康韦回到了“高功能”的感知敏锐状态。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才是坚定了康韦离开蓝月谷的决心。 话音落下,一阵漫长的沉默。终于,康韦开口说道:“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太过私人,请你原谅。”“什么?”“你是不是爱上洛岑了?”年轻人原本苍白的面色立即泛起红晕。“我想是的。我知道你会说这太荒谬,可能真是这样吧,但是我控制不了我的情感。”“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荒谬的。”仿佛在狂风骤雨之后驶入港湾,一场争执就此平息。康韦补充说:“我也无法控制我自己的情感。你和那个女孩是这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两个人……你大概会觉得我很奇怪。”他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们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对吗?”“嗯,我想是这样。”但是马林森头脑一热,突然热切地继续说道,“唉,这全都是愚蠢的废话——她怎么不年轻了!这种说法不止愚蠢,还龌龊可怕!康韦,你不能相信这些啊!这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有任何意义呢?”“那你怎么知道她还年轻呢?”马林森转过头去,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光辉。“因为我就是知道……你大概会为此看轻我……但我就是知道。你恐怕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理解过她,康韦。她表面很冷漠,但这是因为长期住在香格里拉——这里让一切温暖都结了冰。但那温暖依然存在啊。”“在等待化冻?”“嗯……可以这么说。”“她还年轻——你就这么确定吗,马林森?”马林森温柔地回答说:“上帝啊,当然了……她只是个小女孩。我很同情她,我想我们都被对方吸引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愧的。事实上,这大概是在这个龌龊地方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了……”康韦走到阳台上、望着卡拉卡尔山璀璨的辉光。月亮高悬在静若止水的苍穹之上。他意识到梦境已经在触碰到现实的那个瞬间开始消融,正如一切过于美好的事物一样。整个世界的命运在年轻与爱情面前,轻如云烟。康韦知道自己的心灵一直驻守着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香格里拉就是这个世界的缩影,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岌岌可危。他努力振作起来,仿佛看到幻想中的回廊在冲突中扭曲、绷紧,楼阁接连坍塌,一切都将成为废墟。与其说他有些懊恼,不如说他正陷在悲伤中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摆脱癫狂恢复了理智,还是曾一度理智,而现在又陷入了癫狂。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整个人似乎有些不同。他说话的语调变得尖锐,几近无礼,面部肌肉有细微的痉挛,看起来更像是巴斯库尔的那个英雄康韦。他已经准备好做出行动,面对着马林森,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机敏。他开口问道:“如果我跟你一起,你觉得你能用绳子搞定棘手的那段路吗?”马林森一跃而起。“康韦!”他哽咽地喊出声,“你是说你跟我走?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出于对马林森的喜爱与发现虚幻的空中楼阁的幻灭,最终,康韦加入马林森和洛岑踏上了离开蓝月谷的旅途。他们的结局也各有不同:马林森最终下落不明,洛岑则变得极老,最终死去了。 驻足蓝月谷——巴纳德与伯灵克洛小姐 虽然大家在蓝月谷在蓝月谷都受到了热情的款待,美国人巴纳德在蓝月谷中有怡然自得的心态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甚至他们中只有马林森不满于在蓝月谷的生活。但他在被劫机时就体现出了不以为然的心态,甚至还能和同行人自在地开玩笑,显得有一丝反常,这已经超出了神经大条的范畴。淡定如传教士伯灵克洛小姐,在得知飞机被劫持时都不能像这样完全没有担忧。 心思缜密、聪明的伯灵克洛小姐就通过他在发现了巴纳德在隐姓埋名地旅行。在他们刚到达蓝月谷时,巴纳德曾经说过自己并不担心自己的名字被登上报纸,仅通过这个消息,伯灵克洛小姐就推断出巴纳德并不是他的真名。是的,巴纳德的真实身份查默斯·布赖恩特。他是一个罪责重大的越界经济罪犯,他在华尔街捣乱引来一纸逮捕令,被迫逃到了欧洲。这下,真相的面纱被逐渐揭开。但抛去他经济罪犯的身份,他仍然是一个神经大条,乐观可爱的胡子大叔:他会随手乱放夹满了印有自己搜捕情况的剪报,以至于最后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会无意的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脏话;即使在被发现真实身份的时候,还能礼貌地和伯灵克洛小姐开玩笑,并颇具风趣地谈起了自己逃亡路上的一些惊险瞬间。 我特别喜欢一段作者对巴纳德的描述。 康韦颇有兴趣地注视着巴纳德,甚至——在此时此刻大概有些不合时宜——带着点真诚的欣赏。这位脾气很好、看起来像父亲般慈祥的胖乎乎的大块头男人竟然是世界头号诈骗犯,这真是太荒谬了。如果他教育程度再高些,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备受爱戴的私立中学校长。在他快活的表象背后,也有近期的压力和担忧留下的痕迹,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乐天态度是佯装出来的。他显然就是看上去那样——一位世俗定义中的“好人”,天性像羔羊般和善可亲,只是职业是鲨鱼般的诈骗而已。 巴纳德,又或者是查默斯·布赖恩特,作为一个遇到全球经济动荡的时候他又有什么能做的呢?固然他用其他人的钱进行投资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但在当时整个金融游戏中这就是市场的潜规则,在所有的玩家这样做的时候要遵守规则太困难了。好在,这么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罪犯,超脱时代背景地来看十分无辜的人最终收获了对他来说的完美结局:喇嘛寺的人们都遵循适度放纵,适度离经叛道的适度原则,于是在喇嘛寺下的蓝月谷中有可以满足他对美酒和生理需求的一切。最后他越来越频繁地下到蓝月谷中去,却不完全是为了那些,而是因为他发现了及其大量的金矿,这也是蓝月谷地处如此偏僻的地方,却仍然能买到极为大量的十分现代化的商品和新鲜果蔬的底气。原来,他在看到这个地方如此富裕后就推理出了当地有一些金银财宝的事实,于是曾经作为采矿工程师的他就下到蓝月谷中进行勘察,果然发现了全部的秘密。在他直接与张先生沟通后,张先生带他参观了许多开采点,而巴纳德也得到了当权者的许可,在那里随意勘探,还将帮助他们以提高金子产量。属于他的自我实现在这如梦似幻的蓝月谷中成为现实,而若是离开,动荡的外部世界只会用冰冷的手铐迎接他,于是不难假想他将会在蓝月谷中度过不老漫长且无忧的一生。我认为,巴纳德是所有主角中结局最完美的一人,而他也绝对值得。 若金子给了巴纳德慰藉,对于伯灵克洛小姐,这留在蓝月谷的动机便是宗教。她一直坚定的认为从被劫机到飞机坠毁再到在脚夫和张先生的帮助来到蓝月谷都是她被授意在这个地方传教的信号,而好巧不巧(也有可能是注定的),蓝月谷中曾经甚至流传过基督教,在这个佛教氛围的喇嘛寺下,这确实体现了蓝月谷极大的包容和适度离经叛道的信条。在大家沟通去留问题的时候,她决定留下来的表态令众人十分吃惊。她说她有充分的计划,来培养这里信仰不坚定的人。她认为蓝月谷的“适度”观点会带来放纵,而当地人的问题在于心胸开阔,所以她觉得遵循旨意留下,用全部力量与之斗争。 来到蓝月谷——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到这里,你可能觉得蓝月谷是一个很美好的世外桃源。但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就算是这么一个曼妙美好的地方也不例外——在康韦的推理与深入了解后后,这一切渐渐清晰了起来。康韦是一个语言天赋极强的人,他会说一点藏语和流利的中文,并且一直没有透露他会藏语这一消息。果不其然,保留这一张王牌是正确的选择。 第五章结尾处,一段这样的语言描写给整个谜团拼上了至关重要的一块拼图。 两个藏族人刚刚轻盈地走过露台,在护墙边闲逛。他们看上去脾气很好,彩色的斗篷随意地披在裸露的肩膀上。锣和号交织的乐音再次隐约响起,在康韦耳畔低吟。康韦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向同伴询问着什么。另一位的回答传到康韦耳边:“他们葬了塔鲁。”康韦暗暗希望他们能继续聊下去,他懂的藏语有限,从这句话当中得不到太多有用信息。发问者顿了顿,又开口了,但康韦听不见他的声音,只勉强听到了答语,一知半解地理解为:“他死在外面了。”“他奉香格里拉长老的旨意行事。”“他越过崇山峻岭自空中而来,一只鸟儿载着他。”“他还带来了陌生人。”“塔鲁不怕外面的风,也不怕外面的严寒。”“尽管他很早以前就去外面了,但是蓝月谷没有忘记他。” 很显然,从巴斯库尔飞来这里并不是一个疯子漫无目的的行为,而是某种在香格里拉的唆使下有预谋、有准备,并且实施了的行为。住在这里的人知道那位死去的飞行员的名字,在某种意义上,他曾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为他的离去哀悼。所有线索都指向某种为了自身目的导演了整件事的高层智慧,可以说,他们莫名其妙地经历的这些时间和距离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但是背后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四个偶然登上英国政府班机的乘客被带到喜马拉雅山脉背后的荒凉之境? 答案是非常残酷的,可以通过康韦和大喇嘛会面时的交谈体现出来,弥漫着一种类似于“中式恐怖”的氛围。 “那么,回到先前的话题,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们留下?我猜这就是那个没有商量余地的前提?”“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我的孩子。””也就是说,我们要永远待在这里?”“我更倾向于用你们英语中一个精辟的习语来解释,那就是我们所有人将在这里得到’永乐’。”“我一直很困惑,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被选中的偏偏是我们四个。”大喇嘛恢复了先前的庄严姿态,回答说:“如果你愿意听,我就把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告诉你。首先你要明白,我们一直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可能保证新成员稳步增加。且不说其他原因,和不同年龄、不同时代的人们一起生活本身就是件愉快的事情。不幸的是,近期欧洲战争和俄国革命爆发之后,外界对西藏的探索和勘测几乎完全停滞了。事实上,我们最后一位访客是1912年到访的一个日本人。坦白说,他不是太有价值的人选。你知道,亲爱的康韦,我们不是赤脚大夫或江湖骗子,我们不确保也无法确保次次成功。有些来访者在这里全无半点收获,另一些也只不过活到了通常意义上的高龄,偶染微恙就身故了。我们发现,藏族人因为习惯了这里的海拔和其他自然条件,没有外来人种那么敏感。他们性格良善,所以我们准许了一些藏族人加入,但是我怀疑没有几个人能活过百岁。相较而言汉族人略好一些,但他们当中也有很多失败的例子。最佳人选无疑是欧洲的日耳曼人和拉丁人,或许美国人的适应能力也不错,幸好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美国公民,也就是你的那位同伴。不过我还是应当给你的问题一个答案。正如我先前解释的,近二十年内我们没有任何新成员加入,却有几位同伴辞世了,这就成了问题。于是几年前,有个小伙子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想法。他是山谷里的本地人,为人绝对可靠,并且一心一意地认同我们的宗旨。但是像其他所有山谷居民一样,他没有远方来客的那个幸运的机会。他建议说他应当离开我们,设法前往周边国家,用前所未有的方法为我们带回新成员。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革命性的提议,不过我们斟酌之后还是同意了。我们必须紧跟时代的步调,你知道,哪怕我们身在香格里拉。”“你的意思是你们派他出去,用飞机载人回来?”“这个嘛,你看,这个年轻人既有天赋,又机智勇敢,我们对他很有信心。那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们也准许他放手去做。我们只知道他计划中的第一步是在美国飞行学校学习一段时间。”“但是之后的一切他是怎么做到的?那架飞机停在巴斯库尔只是偶然事件啊……”“没错,亲爱的康韦,世间很多事情都只是偶然。但是机会终究出现了,并且恰巧是塔鲁需要的。如果塔鲁没有在那一刻碰到那个机会,或许要再等一两年,当然,也可能再也碰不到了。当哨兵带来他回到高原上的消息时,我承认我吃了一惊。诚然,航空业正在迅猛发展,但在我的认知中,普通飞机要想飞越这里的崇山峻岭,恐怕要在很长时间之后。”“那不是普通飞机,那架比较特殊,是特别为山区飞行打造的。”“这又是机缘巧合吗?我们那位年轻的朋友真是福星高照。可惜我们无法和他探讨这个问题了。我们都为他的死感到哀痛。如果他还在,你会喜欢他的,康韦。”康韦轻轻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很有可能。片刻的沉默过后,他问道:“但这一切事情背后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我的孩子,你提问的方式真让我欣慰。在我度过的漫长岁月中,从来没有人用如此淡然的语气向我提出这个问题。面对我所揭示的真相,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他们气愤、悲痛、暴怒、怀疑或歇斯底里,但直到今晚,才有人仅仅是出于兴趣向我提问。我诚心诚意地欢迎这种态度。今日你对此抱以兴趣,明日你会深感关心,最终,你可能将献身于此。”“这超出了我的考虑范围。”“我对你的疑虑很满意。对于意义深远的信仰而言,怀疑是信仰的基础。但是我们不要争论这一点。你的确对此事产生了兴趣,这已经实属不易。我唯一的要求是,我现在告诉你的一切,暂时不要让你的三位同伴知晓。”康韦没有说话。 诚然,从蓝月谷居民和喇嘛寺至高力量的角度来看,这样做是无奈之举,而且也是合情合理的。康韦这样性格的人能够接受如此生活下去,即使是被欺骗来的;巴纳德则更幸运的在这里得到了救赎。但如此的行径同时也是恐怖的,我不禁把自己的角色代入到马林森身上——这是多好的一个小伙子,本来有着美好的未来和光明的前程,却不得不在这与世隔绝的喇嘛寺中度过一生。他有些许自恋,也充满了学生气,激情澎湃而又不敢违抗比自己厉害的康韦;他也有爱与被爱的激情,他已经订婚了,但在蓝月谷仍然认为自己与洛岑互相吸引。最终,他在逃亡的过程中,下落不明。我甚至真切的认为他最后收获了一个好的结局,只是神经质地隐姓埋名害怕再被蓝月谷的人发现。伯灵克洛小姐同样也有着一些悲剧色彩,不能因为她的结局似乎是好的就唯结果论地认为这件事对她是好的。她虽然是虔诚的信徒,但她也充满着吸引力与个人色彩:她即使不能喝酒,也随身携带着酒来以便帮助有需要的人,这是何等的无私行径,最终她把酒为给了奄奄一息的,劫持了他们的飞机的飞行员——虽然最后并没有救回来。她在飞机上反驳三位同伴说她不会打桥牌的说辞也十分可爱。她和马林森的生活本身有前途与未来,却单纯的出于大喇嘛的利益和”我这样是对你好“的压迫,不得不留在这里。而他们的亲人(除了巴纳德)则会沉浸在痛苦之中,这种生而不能消除之误解,便是我所说的”中式恐怖“。 战争与动荡——尾声 看完这些,你可能又会觉得,蓝月谷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对于经历过战争摧残的康韦来说——这便是他心灵旅途的终点。 很有趣的是,整本书采取了倒叙的叙事方法,而这篇文章的小标题又倒过来了一次,所以我们以倒叙的倒叙为开头——展现一段全书刚开始时的对话. ”你跟康韦很熟吗?我是说上学那会儿。”“在牛津的时候接触过,后来也见过几次。你呢?你经常碰到他吗?”“我被公派到安哥拉的时候见过他一两次。”“对他印象如何?”“我觉得他很聪明,但有点散漫。”卢瑟福微微一笑,说道:“他确实聪明。他的大学生涯比所有人都精彩,可惜后来战争爆发了。他是赛艇队的蓝色荣誉选手,学生会的核心人物,这个奖那个奖简直拿到手软。另外,他还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业余钢琴家。这家伙全能得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人人都觉得乔伊特’会培养他当未来首相。但事实上,离开牛津后几乎没人再听到过他的消息。肯定是战争毁了他的前途。他当时还那么年轻,我猜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他的确被炸伤过,”怀兰说,“但不算太严重。他表现得很不错,法国人曾经授予他金十字英勇勋章。我听说在那之后他回牛津当了一阵子教员,1921年去了东方。他会好几种东方语言,所以没费周折就找到了工作,工作还变动过几次。”卢瑟福的笑意更浓了。“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历史从不会告诉我们,究竟有多少人把才华浪费在破译外交部字迹潦草的便笺上,又有多少人将才智淹没于在使馆茶话会给人添茶倒水的繁文缛节上。”“他在领事馆,又不是外交部。”怀兰高傲地说。显然他并不介意卢瑟福打趣他那些琐碎的工作。卢瑟福又揶揄了他一阵,起身准备离开。怀兰依旧不置可否。我看天色确实已晚,便说我也打算走了。我们告辞的时候,怀兰还是那副打着官腔不冷不热的态度,不过桑德斯很真诚地说希望能再见到我们。凌晨我要赶一趟横贯大陆的早班火车,这个时间有些尴尬。等出租车的时候,卢瑟福问我愿不愿意到他住的旅店小坐。他说房间内有客厅,我们可以坐下聊聊。我表示再合适不过了,于是他说:“那就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继续聊聊康韦。除非你觉得他的事儿没什么意思。”我说我完全不觉得无聊,不过我不太了解他。“我第一学期刚结束他就毕业了,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他。但那个学期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当时还是新生,他没理由那么费心的。虽然只是件琐事,但我一直记到现在。”卢瑟福赞同地说:“是啊,我也很喜欢他。不过说真的,我见他的次数也不是很多。”我们陷入了一阵异样的沉默。显然,我们两个人都若有所思——即使与“辉煌的”康韦相交甚浅,他却给我们都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回忆。不仅我俩,凡是遇到过康韦的人,不管是在正式的场合还是仅仅相处片刻,对他的印象都极为深刻并且生动。他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青年,而我恰是在崇拜英雄的年纪认识了他,因此在我的记忆中,他更有种与众不同的浪漫气息。他身材颀长,相貌英俊,不仅在各种体育比赛中出类拔萃、还包揽了学校的所有奖项。一位情感丰富的校长评价他成就“辉煌”,他的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大概也只有他能担得起这个绰号吧。我还记得他曾经在毕业颁奖典礼上用希腊语致辞,在学校剧团的表演也是一流的。他身上有一些伊丽莎白时代的特质——多才多艺,英俊倜傥,心灵与体魄完美统一,让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优雅绅士菲利普·锡德尼。当今这个时代的文化很少滋养出这样的人。我把这些想法告诉卢瑟福,他说:“没错,的确是这样。人们看不起这样的人,嘲笑他们是’半调子’,像怀兰那种人就肯定当面这么叫过康韦。我不太喜欢怀兰。我受不了他那样的人,一本正经,妄自尊大,还装模作样地打官腔。你注意到他说的那些话没有?什么’以名誉担保过’、’不能随便泄露内部机密’——就好像这个操蛋的大英帝国是小说里的公立学校似的!不过话说回来,我总是得罪这类外交官大人。” 可以看出来,在牛津的同学们心目中,康韦是这样光鲜和出彩的,同样也是世俗和享乐一个人,而他在自己与大喇嘛的交流中也透露过,他曾经酗酒,纵欲,在战场上杀敌样样在行。是什么赋予了他康韦的第二态?没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心理创伤。他曾经是多么完美的一个人物形象——可正是如此聪明的人,看得通透之后才能比其他人更通透。所以,虽然我觉得蓝月谷的存在不能轻易的说好与坏,但对于康韦来说,这确实是最好的一个归宿,这也是作者为战争塑造的一个慰藉。愿世上再无战争与不安,愿和平永驻。 1933年4月于英国伍德福格林 … Continued